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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刀

最光阴 / 九千胜 

 

九千胜说,我想要一对好刀。

说这话时,他正擦拭着他的双刀。他的刀如他的人,镶金缀银,玉骨剔透,艳而不华,时人皆道,前无古人的名刀,配着后无来者的刀神,江湖美谈,莫过于此。

他们坐在一处房屋的坍墟上,不远处是来来往往的难民。刀有些脏了,好似明珠蒙尘,九千胜替它拭去;他的人也如他的刀,雪白的长发上落了灰,过路的人无不在心中慨叹,这般的人,这般的刀,为何会在这里呢?

“你有刀了,而且是很好的刀。”最光阴将骨刀插进瓦砾,去将刀神发顶那点尘埃拂尽,不解道,“我听闻你兜转千战,未尝一败,用的就是这对名器,你有何不满?”

九千胜笑道:“你的刀也是好刀,可惜,你却不肯赐它一个好名字。”

少年眉弓一扬:“哪里不好?”

“上古以骨为铁,亦可削金断玉,你这骨刀锋利,平生罕见,你却唤其呒狗利。”九千胜抽走他指间一缕残留发丝,凑近骨刀,果真吹发即断,“既然这也‘不够利’,吾想要更好的刀,便也是人之常情了。”

最光阴觉得他有点糟践那头漂亮的头发。少年将手一挥,那形状怪异、骨骸嶙峋的刀便化作柔软狗尾,拎在手中:“什么人之常情,吾再不谙苦境世事,也知道这叫贪心。”见九千胜含笑不答,最光阴唯恐他应一句“然也”,便反问道,“你想要什么样的刀?”

刀神叹道:“武修与兵刃,向来凭借机缘巧合。也许……是一对有情的刀。”

最光阴不以为意,淡然道:“你不止有情,而且多情。”

“我的刀太韧、太薄。退敌,杀敌,尚可见血封喉,而方才以刀破石救人,却深感掣肘。”他话中讽意露骨,九千胜只一笑置之,“此时方自省,九千胜之刀术,以一当千,有无相生,竟无一招为护人之道……不知这番体悟,是好是坏。”

最光阴沉默不语,同为武者,他明白一点灵犀,一段参悟,便可能成为大有进境的机遇,不过因人而异。光之子命格近神,一心参习时间之秘,此刻九千胜大论有情无情,心头不由茫然,这般陪对方坐了许久,便生出些不耐的意思,索性起身抖抖袍子,携刀离去。

“知道了,你想要,那便陪你找罢。”

 

 

说得仿佛要三十年来遍寻刀剑,两人却也都不是闲人。最光阴下殊离山游历,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,苦境有神仙眷侣一说,他同样不甚理解,毕竟他这个异境而来的神仙镇日忙于奔波,哪还有眷侣的闲情逸致。九千胜想寻刀的事,就像个半浮在水上的葫芦,不时被按上一按,一头才会撅出水面,他们便在救灾之事告一段落后,走访当地铸匠,小到破败铁铺,大至锻造名家。

在最光阴眼里,九千胜并非一个擅长挑选的人。琅华宴的主人听说刀神想要寻刀,乐意为其积极打点,九千胜却谢绝了那本名册,上列四海神兵,九州世家,无一不是如雷贯耳、引人艳羡,甚至囊括了传说纪闻——刀是大开大合的兵器,纵然九千胜之刀皮相秀美,走的也仍是狂放刀路,世间刀者便多钟情蛮荒之力,返复自然,若是从莽莽来,由天雷造,更是上品。没有人会认为刀神配不上那样的刀,除了刀神自己。九千胜笑道,文熙兄当真折煞吾也,文熙载汗颜而去,已近黄昏,最光阴抱刀坐在屋顶上,手边的瓦片响了一响,是九千胜唤他进屋了。

寒冬的日暮并不怎样灿烂,少年推门而入时,也就漏进一丝很沉静的霞光,冷冷清清的,罩在九千胜半边白衣上。屋里烧着火炭,这屋子的主人天生贵胄,用的东西必也是精细的,没有烟熏火燎,还裹着一丝沉厚香气,有些独坐幽篁里的意思。九千胜已将白裘脱了,半斜在榻上,见他来了,便晃晃酒瓶,眼中略有促狭之意:“最光阴,你来,陪吾喝酒。”

许是方才见客,需得穿戴齐整的缘故,那张俊容上仍透着点汗热的红,落在谁眼里,都要作一番别致风姿。偏偏最光阴好似一个有七情无六欲的性子,并不买账,只在榻边坐了,又觉那胭脂瓶晃悠悠的碍眼,便一手夺过来,搁在桌上:“你别想又欺负人。那个人提到的刀,吾听着每一把都是神兵利器,你怎么不要?”

“你方才执意要出去,说是避嫌,听得倒很清楚嘛。”好酒没钓到人,九千胜深觉遗憾,只好换种方式欺负,“你倒说说,这是避了个什么嫌?”

“吾只认识你,不认识他。外人来访,自然要避嫌,不是忌惮他的评价,而是对你的尊重。”最光阴坦率而答。他眼底一片澄明,坦坦荡荡,却不知他这无心之语落在别人耳中,又有些落花浮水似的波澜。什么外人内人之分,他已是把自己划作“内人”了,九千胜哭笑不得想道,这便有了分别之心,谁说神子难沾苦境红尘呢?

最光阴却最不肯看他这摇扇思忖的模样,总觉得面前人玲珑心窍里千回百转的,都是狐狸似的狡猾心思,一推他道:“喂,你还没回答我。那些刀哪里不好?你眼光真奇怪。”

刀神被他推得晃了一晃,风度全无,刚要脱口而出的那些刀论就像被晃荡出瓶子的酒,全都泼洒干净了。他身份尊贵,在绮罗异族中亦是高高在上,自记事起便无人敢与他如此嬉闹,当下烛火暖融,美人在侧,方才勾起的那点涟漪一散,竟情不自禁地有了点昏君心思,只把最光阴腰上一扣,搂着躺倒下来:“都好,可没有一把是属于我的……”

他眉目温柔,话声低喃,却自己也不知是在说刀,还是在说人了。最光阴不喜亲近,被他抱个正着,难免恼怒,不由分说翻身一压,才要冷着脸爬起来,不慎对上那双眼,只觉心底无端一凛。

他能洞察尘世任何细微的时间流动,却不曾见此刻万千色相。花开,生落,结实,不是生灭轮回,时光流逝,花该是有香味的,果实应是引人垂涎的,纵然时间从不为此驻足。时间尚未教过他这些,也不愿叫他领悟。

九千胜大半长发被他卡在身下,动弹不得,挪一挪便觉吃痛。刀神平日风光无限,此时也要败下阵来,好笑道:“吾输了,好友,还请高抬贵手,放九千胜一马。”

最光阴未动,只沉声问他:“什么样的刀才叫属于你?”

他又是问刀,还是问人?九千胜无从分辨,光之子面容冰冷,他便是时间,时间在无悲无喜地朝自己叩问。一如初见时,最光阴问他,要如何成为值得你出刀的人?

那缺少一味的刀术,又究竟要护什么人,为了什么而出刀?

“唉呀,这又怎样说得清楚。吾不知天命,全凭刀觉,要是知晓,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。”情慧通达如九千胜,自然有心将话题移开。他拍了拍最光阴的肩膀,少年眉心一拧,听出他这话敷衍,却也不情不愿将他松开了,坐到另一隅去置气。

“你放着别人给你费心搜来的好刀不要,名家主动向你呈上来的,你也不要,每次还耗时间去铁匠铺里看那些寻常兵器。”最光阴不痛快道,“凡是吾觉得好的,你都不要,吾不陪你找了。”

要与不要,倒是都凭这人任性一张嘴了。九千胜觉得好笑,又觉得新奇,不知这二十年情欲难上脸的神子又是忽然开了哪一窍,还晓得耍少年心性。他慢慢坐起来;窗外不知何时扬起了雪,最后一点霞色已不在了,煞白如刀尖的光,持刀的人。然而在这一小片暖和的天地里,他可以收刀入鞘,不闻风雨,雪脯的瓶子仍立在那,人不饮自醉,刀不战而温。

刀神忽而有了些倦意,想着难得糊涂,便没出息地又歪倒了下去。

单刀易得,成双难寻,世事当真苛刻。九千胜迷糊地想道,这小少年,不找便不找了。

 

 

 

九千胜再没提起寻刀的事。像他这般的人,自然也不会冷落他的爱刀,他的双刀交过友,斩过恶,救过人,绮艳如新,拂风吹雪。

刀神的刀法穷无止境,一天比一天精妙。最光阴偶然见他练刀,一招一式间浑然天成,流风回舞,虽有不可逼视之傲骨,却渐渐与万物共生相融。是刹那生息,是零落为泥,人有情,而天地为其所感,也皆有了情。

他的刀快,快得熟知时间的光之子也难以捕捉罅隙——时间已没有罅隙。他想起九千胜说,有情的刀,此刻却已不知是使刀的人有情,还是他引万物有情。他本也该受其触动,而此刻红梅如雨,洒落肩头,他却已看不清九千胜的刀,也看不清那颗无欲的时之心。

他们仍是很忙碌的,最光阴忙于追逐大幅消散的时间,在星星死去时,生命陨落时,降临满目疮痍的灾地。众生苦,即是苦境。最光阴觉得这是个修行的好地方,而且有九千胜在侧,他便可以免受他的苦,不必只能活在耳畔时间流淌的响动里,此外万籁俱寂。

他并未觉得名满人间的刀神跟着他四处跑,是委屈了对方,仿佛他出时间城来,合该遇见这样一个人,这样一对刀——他一眼便认为好的人,好的东西,又有哪里挑得出不好呢?九千胜是吹毛求疵,本末倒置了。

苦境的冬天算不得极寒,但比起四时如春的时间城,也令他好生体尝了一番霜冻滋味。他忌讳酒,九千胜便要请人与他量体,做件妥帖的衣服,谁知那倒霉裁缝一碰了他的身,便被无情赶将出来,摔在屋外厚厚的雪地里,印出个四脚朝天的人形。刀神只得亲自上阵去哄,到底未果,也便罢了,日精所化的肉躯,本就有光热之元蕴于其中,习惯一阵,也变得风雪里来去自如。

一番折腾,谁也没提起有个黄昏,他们的身体短暂地彼此相贴时,没人说过任何不字。一把待人来寻的刀,安静失落在冥冥造化里,直到那雪融冰消,浅草没马蹄的时候,才又旧事重提。

 

 

浮舟摇水,天朗气清。画舫飘于江上,这一日却非漫无目的。九千胜说,那日带神兵名帖前来的,便是琅华宴的主人,如今三月已至,吾该带你去琅华宴一观了。

最光阴便问道:“琅华宴,宴请的又是些什么人?”

“天下名士。”

“吾籍籍无名。”坐上这画舫多次,最光阴仍有些吃不住晕眩,只哼了一声,“也不想成名,何必要去。”

刀神扇柄轻敲手心,懒洋洋道:“因为吾想推荐你,与吾共享元字第座。”

“何为元字第座?”

九千胜心想,个中真意,有公道,也有私心;仔细品来,只言片语,反倒要与他辩驳不清。他何其擅长交游,道什么人已在舟上,正如箭在弦上,好友既已上了我这贼船云云,又解释了几句话,便让最光阴冷哼着点了头。画舫好似也得了允肯,拨水轻快,乘风而走。

这年余时间以来,他也懂了与最光阴说话的道理,只顺着说一说,哄一哄,便也好了。他们都不是口舌争胜之辈,更是心有交契,除却最光阴负气,不再陪他寻刀外,倒未曾起过任何争执——可那也不算争执了。

九千胜心情大好,正于舟头小酌,眺望辽阔江面,忽闻最光阴道:“你还是错了,吾不该与你并列第一。”

一帘之隔,少年盘腿而坐,看似闭目调息,可惜着实没有什么先天高人的做派,不过凝气缓解不适。“你已是人间真正的刀神,九千胜。”他忽觉口中发涩,“你超越了时间。”

这般有些玄乎的溢美之词,自掌时之人口中说出,便如真有其事,言之凿凿。当时最光阴与九千胜如实相告,坦诚来处,他尚且惊诧;如今再听这句时间的谶言,却是对自己得以开化的契机五味杂陈,欲辨忘言了。

刀神非神,他想,结友至此,但他终究与最光阴是不同的。

九千胜便隔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纱帘,也同他一般坐了下来,仿佛心已定,念已定,尘埃已然落定。“吾有一事,隐瞒不住,要告知好友。”他的声音仍是笑意盈然的,还有点揶揄趣味,“此去琅华宴,该说还有一点私心——有一名也将赴宴的奇人飞书于我,指名道姓,只要你肯帮一个忙,就在宴后献上一对稀世名刀,你觉得是不是很稀奇?“

最光阴睁开了眼睛。

“按苦境的规矩,很公平。”

“你不问是什么忙?”

“你喜欢他的刀吗?”最光阴反问道,“看来,你不去寻刀,刀已来找你了。”

九千胜笑道:“刀是好刀,可惜了。”

最光阴似乎已料到他如此回答,耳边回荡那句“可惜”,咀嚼几番,竟觉更是涩口难言,却不知其来处,不知其归处。却听刀神又道:“那是名云游的女刀匠,她曾在灾区见过你我,无意中发现了你的时间异术。她想让你倒转时间,令她再见一面一个永远错失的人。”

光之子无动于衷。生离死别,他已见得太多,甚至在遇见九千胜之前,连苦境的个体都只是时间的流动,无色,无形,这点悲欢,如蜉蝣于沧海,不堪一提。可当这点悲欢等同于一对属于九千胜的刀,他又变得困惑犹疑起来。

“你不必多想。”九千胜放下已空了的酒瓶,“方才说私心,只是玩笑,吾已让她死了这条心。”

最光阴一时哑然:这不像他所以为的九千胜;那个不仅有情,而且多情的刀神,他应当帮那女子求情——即使没有他要的刀。

“我不会做让好友为难的事,而且时间本不就是如此吗?”画舫已近渡口,人声被江风远远送来,刀神的面容隔着帘帐,如雾里看花,那声音也像是稀薄了,隐淡了,慢慢融进了世俗的喧哗,“使朱颜凋敝,英雄迟暮。人间多少憾恨,多少不甘,不是时间无情,而是人太有情……”

光之子没有说话。他像是再次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,仿佛时间城中那无处不在的、悬于天顶的钟表,日复一日,以一种单调的节律行走——这便是他的心跳,他的脉搏,他降生的意义,而非此刻在胸腔中,节奏陌生的那颗心。

他恍惚想起,他已看不清九千胜的刀,因为他已不再是时间本身。

时间朝他睁开了眼,仍是它该有的模样,无悲无喜。时间终也拥有了时间。

 


 

END

 


七夕快乐。那把刀究竟存不存在,问九千胜也没有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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